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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為的理所當然，可能是他人求之不得的幸福。」這份訊息無時無刻像針一樣戳刺著我，要我在衣食無缺的生活中保持警醒。在完成本期清邁服務隊任務後，我深深體會到自己平凡生活中那些時常被我忽略掉的幸福。乾淨的床單、清晨飄散的咖啡香、默默支援我生活起居的家人，甚至是一塊不會漏水的屋頂，全是我完成任務後，回家重新反思並感恩的對象。我在清邁的收穫難以數盡。有好多好多自己和他人的故事可以訴說，所以我先從這個男孩的開始。

「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老師（也就是我們，服務隊成員）問來自蒙那學生中心的小男孩。在台灣，當我們聽到這個問題，不同年紀可能會有很不一樣的回答——想成為太空人、想唱歌跳舞、想出國玩、想在下次考試中拿一百分、想要買最新的手機、想開豪車等等。「我想回家。」小男孩說。「為什麼想回家呢？」老師反問。原來，他的家在很遙遠的地方，需要開車翻山越嶺數小時才能抵達。由於位於邊境，臨時搭成的哨站很可能會在任何地方，這些哨站裡可能包含了村落首長、警察、軍方，一般人路過時會被攔車，逐一盤查身分。

「我沒有身分證。如果被抓到，可能要花很多錢（賄賂），或者被送回緬甸。」原來，身分證在泰國是相當難取得的資源，沒有身分證，就相當於無法使用任何社會福利資源，更別提合法地工作、置產。賺錢翻身，在這裡從來都不是一個選項。

同學事後分享，「有一次，一位戴貝雷帽的士官直接把我們小貨車的車門拉開，向我們要護照。我當時嚇死了。即使我們身為有護照、有身分、有正當理由入境的志工，在看到圍守在哨站周圍的士兵，也還是會捏一把冷汗。」這段話講到我的心坎裡。身分清白、合法入境的我們，看到一群阿兵哥也慌了一下，很難想像那些沒有身分的孩子面對這種情況是，該有多驚恐、害怕。這段經歷是身為人所能得到的其中一種最強大的同理心教育，也被我認為是一種針對現代社會議題敏感度和培養世界公民倫理所須經歷的震撼。

另一方面，呼應到我最近正在從事的教育研究（以及自主進行觀察與開發的理想教育模型），我有了一個新的體悟：有學校和有良好的教育，完全是兩件事。事情從這裡開始：身為一位家教和教學助理，我在教學上多少有些心得和相對成熟的方法論，也因為我對生命教育極感興趣，於是相當期待服務隊當時安排在晚間的「課後輔導」環節。到了晚上，整個團隊前往學生中心，我們當時的角色是為他們做些課業輔導。不少孩子在寫泰文功課，這部分我顯然幫不上忙，於是開始尋找華語、英文與數學。我發現一個孩子在寫英文功課，於是緩緩上前。

我開始和他攀談，了解他在這個科目上有什麼需求、學校教學進度、個人程度如何等。小軍（化名）最近在學不同職業、工作內容，和在這些工作中可能較常見的人格特質等的英文，而他正要開始做職業和工作內容的填填看，匹配角色與特質，但似乎有點卡關。我讓他先把題目的整個句子唸一遍，因為通常唸到卡住的地方就是不熟或不懂的，我便可以為他進行單字標靶治療。結果，他卻一個字也唸不出來（甚至看不懂）——不是新名詞唸不出來，而是連我、你、他，以及基本的Be動詞都唸不出來，更不用講句子。我大吃一驚，課本都已經到這個進度了，這個孩子居然卻一個字也認不得，這是怎麼回事？

我於是直接跳回基本五個母音開始複習。我問他是否理解母音與子音的關係，也示範了如何發音、使用它們。他跟著我唸了一遍，但當我指著單字，像是cat，讓他自己讀，他居然也不會讀。後來，我跟他聊了聊學校老師怎麼教、他們平常如何上課，我這才確定兩件事：一，他大概十二歲，但英文程度還在幼兒園，無法快速認出字母；二，學校老師從來不教語法和發音，只是讓孩子們讀過、寫過，然後回家作業是把答案抄在筆記本上，隔天上學對答案，也不會多做解釋。

難怪我和小軍有一個小時完全不在同一個頻道。他說，「老師，這題答案是什麼？」我第一次帶他先認識題目、慢慢拆題，但發現他似乎完全聽不懂，這才意識到，他要的只是答案，不是解釋。我猛然醒悟，這種學習態度，正是被當地學校培育出來的——只要我把答案抄上去，我就是「會了」，或不用面對了。我痛心疾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小軍。對我來說，外語是一個能有效打通新世界與新機會的極佳工具，正確地學習外語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百利無害。但這群因背景失去許多機會的孩子，居然在接受這樣的教育，這讓他們未來的翻身難度更上一層。

但若我們放過這些令人難過的事，用另一種角度來觀察他們的生活，也能發現一些令人羨慕的地方。蒙那的生活純樸的驚人，在我生活的社群裡，應該也有許多他們從沒想像過的煩惱。我在蒙那飄著花草香氛的山野裡，乘著時速四十的豐田皮卡，愜意地馳騁、飛翔，好像所有壞心情也都能被拂面而來的暖風一併帶走。那裡的生活近乎自給自足，整個社群相互幫助、支持，這讓我看到在二十一世紀中愈來愈難見的人情溫暖。或許他們沒有身分、沒有可以讓他們各個考上大學的學習資源、也沒有可以在周末去閒晃的百貨公司，但在這裡，他們有一個我們快遺忘的東西，那就是人與人之間最真摯的連結。

郭寶翔

哲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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